子非魚安知魚之樂：知之者才樂

紅綾

     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。莊子曰：“魚出游從容，是魚之樂也。”惠子曰：“子非魚安知魚之樂？”莊子曰：“子非我，安知我不知魚之樂？”惠子曰：“我非子，固不知子矣；子固非魚也，子之不知魚之樂，全矣?！鼻f子曰：“請循其本。子曰：‘汝安知魚樂’云者，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。我知之濠上也?！?
    莊惠二子之機智對話發(fā)人深思。我的興趣不在“樂”而在“知”?；葑犹岢鲆粋€重要的認識論問題：獲取知識是否必須親歷親為？現(xiàn)代的說法是：要知梨子的滋味是否必須親自吃一口？
    認識過程發(fā)生于客體與主體之間。上例中，客體是游魚之心態(tài)，主體是莊子。按照惠子的說法，除非莊子化身為魚，就不可能知道魚之心態(tài)。魚只是觸景生情信手拈來之例，循惠子之說：你不是漢高祖，就不可能知道他“大風起兮云飛揚，威加海內(nèi)兮歸故鄉(xiāng)”不可一世之心態(tài)；你不是李后主，就不可能知道他“雕欄玉砌應猶在，只是朱顏改”之凄慘心境，果真如此的話，歷史學家豈不全在胡言亂語？我們讀史豈不全都上當受騙了？可見，惠子此說不確。
    一部二十四史所載全為過去之事，往事如煙，事過境遷，我們根本不可能親歷親為。所有歷史知識全為間接知識，若經(jīng)多方考證反復核實，肯下苦功者照樣可知梨子的滋味。
    對現(xiàn)在和即將發(fā)生的事物又如何呢？誠然，親自品味梨子比聽別人描述要真切得多，但這個日常生活例子不能隨意推廣。以汽車制造為例，裝配工人親歷親為，對所從事之工序和部件了如指掌，但這只是全豹之一斑。即使有人親歷所有工序，也不可能全知零部件及其原材料之來龍去脈，遑論汽車之整體設計。欲窺全豹，單靠個人親歷親為絕無可能。總之，技術進步促使社會分工日益精細，現(xiàn)代人無法事必躬親，越來越依靠間接知識。
    就科學知識而言，單靠親歷親為并不一定能獲得真知。間接認知比直接感受更真切的事例，比比皆是不勝枚舉。實驗物理學家用加速器探測基本粒子，所知是多如恒河沙數(shù)的一大堆數(shù)據(jù)，欲只其然必須沙里淘金。幸運者偶爾從中發(fā)現(xiàn)一個粒子，但不一定知其所以然。還要靠理論物理學家進行由表及里之分析，才能洞察其奧秘并提出新見解。創(chuàng)立夸克論的著名物理學家蓋爾曼(MurrayGellMann,1929-)從不做實驗，根據(jù)別人的實驗結果綜合成“八重態(tài)”理論(據(jù)說此名源出于“八卦”)，預測一個新粒子及其特性，而后實驗果真發(fā)現(xiàn)了這個粒子，他因此獲得1969年諾貝爾物理學獎。您說，誰是真知者？
    “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”，認知過程多半是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的長鏈，親歷親為者處于一端，“秀才”處于另一端。諸葛亮未出茅廬前從未上過戰(zhàn)場，并不妨礙他運籌帷幄決勝千里，使那些久經(jīng)沙場的老將甘拜下風。這難道還不夠說明問題？
    “旁觀者清，當局者迷”，說的是在認知與自身利益密切相關時，親歷親為者由于患得患失，可能反而處于不利地位。這在人文社會領域中屢見不鮮，“一葉障目不見輿薪”，即此之謂也。自然科學家驗證其理論，如為實驗所否定，就會改弦易轍。反觀由錯誤理論主導之社會體制，雖一錯再錯，當局者為維護既得利益仍固執(zhí)死守代代相傳，歐洲近千年之黑暗中世紀即為一顯例。
    請別誤會！我并無貶低感性知識之意。還有誰比物理學家更能體會實驗之重要性？歸根到底，一切知識均源出于實踐，如無這第一手資料，人類知識皆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。我只是想說，親歷親為并非個人獲取知識之唯一途徑，“秀才”雖然不能事必躬親，有志者經(jīng)過努力仍然能獲得真知灼見。互聯(lián)網(wǎng)無遠弗屆，為現(xiàn)代“秀才”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條件，造就出成百上千“諸葛亮”當可預期。
    在由許多環(huán)節(jié)構成的知識鏈中，只要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出問題，所傳遞的間接知識就不可靠。對此，現(xiàn)代“秀才”必須十分小心，以免誤入歧途。“盡信書不如無書”，誠哉斯言。
    回到莊惠二子。莊子擅思善辯，他那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”反問，單刀直入切中要害?；葑右喾堑乳e之輩，若非他那一問，何來此公案？有時提出問題比解決問題更重要。“子非魚”之問，莊子如不以反問頂回去的話，討論還可更深入。不妨設想：莊子曰：“我見游魚從容，故知其樂。”惠子曰：“從容乃行為，與樂何干？”莊子曰：“樂發(fā)于心而現(xiàn)于行，見歡顏知樂，聞哭聲知悲。人魚固有別，其理一也?！毙男兄撋婕伴g接知識和知識鏈，這就更深入一步。
    春秋戰(zhàn)國時代是東方文明最輝煌的高峰，群賢并起，各顯神通。你看，連濠上游魚和夢中蛺蝶也都沾上哲學思辨的光彩。